医院急诊室里的人很多,心脏病大爷被安排住院观察。交住院费的时候,平时抠门儿的我妈丝毫没犹豫,见我傻愣愣看着,她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:“美啊,在寿衣店工作这些日子,你怎么一点没长进呢?还是这个书呆子样儿,哎呦……如果我哪天不在了,你可怎么办?”
我傻笑着,像跟姥姥撒娇一样开口:“妈,你哪天不在?去干什么呀?去医院发传单?还是……”说到这儿我卡住了,原来我妈一天到晚,不是在寿衣店,就是去发传单,这就是她全部的生活。
交完住院费,我妈主动挽起我的胳膊:“本来啊,是想着这次寒衣节能挣点钱,给你姥姥买个新床垫,再给家里的破洗衣机换一换,楼下已经找咱家好几次了,说一洗衣服,就跟拆楼似的……”
我妈说着说着还笑上了:“这下好了,让大家跟着我累了半天,不仅没挣钱,还不知道搭进去多少,哎……真是人算不如天算。只希望住院的大爷人没事儿就好。”
我们走出医院门口,打算给大爷买些水果。这时一辆救护车停下,车里下来的人竟然是幺鸡和大宝哥。
幺鸡看见我们很激动:“正想给你们打电话就碰上了,二嫂子晕倒了,我们都吓坏了。医生说是疲劳加上低血糖。”
大宝哥眼圈一直红着,静静蹲在旁边小声和二嫂子说话:“妈,你是太累了,好好睡一觉就会好的。”
幺鸡重重地“哼”了一声:“现在知道关心你妈了,刚才在店里还说什么‘妈你可不能离婚,要多为我想想’的屁话。”幺鸡捏着嗓子模仿大宝哥的声音,像是宫里的小太监。
我拉了幺鸡的衣服,让她不要再说了,我妈握着二嫂子的手,替她把凌乱的头发整理好:“都是我不好,没有照顾好你。”
二嫂子睁开眼对着我妈笑了笑,反而安慰起我们来,“早知道会晕倒,还不如一开始就和你们一起来医院。对了,犯心脏病的大爷怎么样了?”
“你还担心大爷?我的二嫂子,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。”幺鸡在旁边恨铁不成钢地说。
急诊室的长椅上,坐着老中青三个入殓师,幺鸡把头放在我妈肩膀上,我放在幺鸡肩膀上,我们谁也没说话,叹气却特别有默契。
我们保持一个姿势,一动不动,直到我妈手机响了,她猛地站起来,幺鸡和我没准备,摔倒在长椅上。我妈走出两步才想起我们:“哎呀,二嫂子来电话了,医生说她可以回家休息。”
这是我们今天听到的唯一一个好消息,我和幺鸡振作精神,相互搀扶着跟上我妈飞快的脚步。
二嫂子除了脸苍白一些,基本跟平时差不多,不知道做了妈妈的人是不是都会变成女超人,二嫂子和我妈都有迅速恢复的能力。
我轻轻拥抱了二嫂子,抱住她的一瞬间,我觉得她像一件衣服,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件盔甲。当坚强慢慢的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,二嫂子的拥抱也是僵硬的。
天已经全黑了,二嫂子坐在玻璃窗下的病床上,外面一片漆黑,反而医院的明亮成为了一扇模糊的镜子。我看着玻璃窗里二嫂子的侧脸,她一半在明亮里一半在漆黑中。由于长期趴在缝纫机上,她有严重的驼背,整个头微微向前,身体在后。
大宝一直低着头,从二嫂子进医院开始,他就一直这样。我看不到大宝的脸,不知道他在想什么。
“先不着急回去,我想见见在咱们店里犯心脏病的大爷,寒衣不是撕坏了吗?我想再给他们做件新的。”二嫂子说得真诚,我们没理由拒绝。
大宝还在坚持,只是底气变得没那么足了:“妈,还是回家吧,我爸在家把饭做好了,咱们一家三口已经很久没一起吃顿饭了。”
二嫂子从床上站起来,大宝想搀扶她,却被一把甩开:“大宝,你闭嘴吧,把时间省下来去劝你爸,让他同意离婚。”
我妈没好气地一把拉开大宝,幺鸡和我一左一右搀扶着二嫂子,来到犯心脏病大爷的病房里。病房不大,我们几个人一进去,房间顿时满了。
躺着的大爷一见我们就笑了:“真是谢谢你们,我刚还和陈老哥说,我们老哥俩是不打不相识啊,只是可惜了这件寒衣。”
“老杨兄弟,我对不起你,人一老啊,有时候这脾气就控制不住。咱们都命不好,老伴走了留下我们。”陈大爷拿起枕边的半截寒衣,“虽然我家老伴离开了四年,但一到吃饭的时候啊,我还是会拿两双筷子两个碗……哎,不说啦。”
陈大爷抹了抹眼泪,拿着寒衣仔细瞧,好像能看到去世四年的老伴穿上寒衣的漂亮模样。
病房里很安静,本以为能说会道的我妈会安慰两位大爷,但第一个说话的却是二嫂子:“我是寿衣店的裁缝和入殓师,这次我来,是想为两位大爷去世的老伴,专门设计两套寒衣。”
我妈点名躺在病床上的杨大爷:“您先提要求吧,但咱们说好了,您可别激动。”
“我和老伴结婚那会儿是真穷,连床盖的被子都没有,结婚程序也就是领了个证。后来日子慢慢好起来,老伴一到结婚纪念日就念叨当时没穿过一件大红袄,我没当回事儿。去年她突然去世,我又想起这句话,觉得真对不住她啊……她这辈子跟着我没少吃苦,可我连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都没能满足。”
杨大爷抬头看着病房的天花板,努力保持平静:“我就想满足老伴,在寒衣节把大红袄烧给她。不要纸做的,我不想糊弄她,你们寿衣店能不能帮我做一件结婚穿的大红袄?”杨大爷闭上眼睛,两行热泪从眼角滑落。
二嫂子沉思了一下,才缓慢点头:“大爷您放心,给我两天时间,我一定满足您老伴的心愿。”
二嫂子说完就要走,我和幺鸡凑过去一左一右搀扶着,二嫂子甩开我俩的手:“哎呀,我又不是七老八十的,我自己能走。”
医院走廊里,陈大爷坚持要把杨大爷的住院费还给我妈:“你们开个寿衣店也不容易,这钱就该我花,再说了,我儿子有钱,他就是太忙没时间。”
陈大爷说这话时有多沉重,回到寿衣店买寒衣就有多疯狂,为了照顾陈大爷,我妈承诺他购买寒衣不限量。当我妈看到柜台上那厚厚一沓寒衣时,脸色明显有点后悔,结账时幺鸡一数,竟然有整整五十套。
看到我们吃惊的眼神,陈大爷拍着寒衣解释:“我留着慢慢烧,每年烧五套,能烧十年呢,希望到时候我还活着……”
天已经很晚了,幺鸡抱着寒衣,开车给陈大爷送到家,回来的时候给我们买了晚饭。
姥姥细心,不忘叮嘱我:“美啊,你给大宝发个微信,让他今晚别给他妈打电话,也别来寿衣店。让二嫂子好好歇歇,她太累啦。”
幺鸡每天晚上都要和丽姐视频看暖暖,丽姐知道二嫂子累得晕倒,让老公华子送来了一份月子餐大补汤,只希望二嫂子吃完能快点好起来。
夜深人静,幺鸡拿着丽姐视频,我们围在二嫂子身边,观看她喝月子汤,场面诡异又温馨。
“妈,您好好休息,您和我爸生活了这么多年,也知道他就这么个脾气,但心眼不坏,您多担待点,没到离婚那么严重。”幺鸡越念越大声,念完以后忍不住讽刺两句,“没看出来呀,大宝是真会说话,劝人一套一套的。”
丽姐应该是在厕所里,讲话带着回音:“别生气了,我请大家喝酒。过了寒衣节,暖暖正好出满月,婆婆想好好庆祝,到时候邀请大家来参加。”
我妈怀疑自己听错了,大声呵斥幺鸡:“我说幺鸡,你小声点,丽姐你再说一遍,你婆婆邀请我们?我们所有人?去喝孩子的满月酒?”
幺鸡和我妈拿着手机走到柜台那里去说了。姥姥坐到二嫂子旁边:“寿衣店工作辛苦,你也该好好歇歇,以后店里的活儿,你让小美干,别拿她当外人,就当做自己家姑娘一样……”姥姥的语气好像二嫂子随时会想不开,要和我们永别。
二嫂子还是不紧不慢的老样子,一口一口喝汤,放下汤碗才接话:“妈,从今儿以后,我就是您的老姑娘,您就是我妈。妈妈……”
“妈妈”的喊声不是很大,但店里顿时安静下来。姥姥年纪大反应慢,我轻轻推了推姥姥的胳膊,着急地喊:“姥姥,我老姨和您说话呢。”
“好好,好好……”姥姥激动地反复说“好”,二嫂子像我平时抱她一样,熊抱了姥姥。我看着她们,心里想的却是:明天又要吃饺子喽。
就这样,二嫂子正式成为我的老姨,我把她的微信备注也偷偷换成了“美美的老姨”。我把这个称呼告诉二嫂子的时候,她无所谓地说:“都行,喊我什么都可以,只要不是大姨妈就好。”
为了让二嫂子晚上休息好,我们强行把她拉回了我家。我看书,二嫂子在窗前给大宝打电话,这一次她不再担心我会听见,像是故意一样提高声音:“大宝,我同意和你回家,你明天早晨来店里接我。”
我露出吃惊的表情,二嫂子拍拍我的头:“你别这样看着我,如果不放心,明天跟我一起回家,我是想拿回我结婚那天穿的嫁衣,也就是杨大爷说的大红袄,我想改改,送给杨大爷的老伴。小美,睡吧,明天会是忙碌的一天……”说完最后一个字,二嫂子就躺下了,她的语气沉重又充满期待。
“小美,谢谢你们。”二嫂子翻了个身,我看着她的后背,没再说什么,但心里已经做好明天要和二嫂子回家的决定。
第二天一早,我俩一起赶到店里,大宝已经坐在沙发上了,幺鸡斜着眼在喝咖啡吃油条,我过去抢了一半儿。
“大宝来啦,我听说了,你妈同意回家。”我妈虽然不太喜欢大宝,但在店里最忙的时候,大宝留下来帮忙,还在医院照顾大爷,我妈心存感谢,主动给大宝冲了杯咖啡,放在他面前的小桌上:“你妈认了小美当闺女,小美跟着你们一起回去,你不会反对吧?”
“不会,我一直拿小美当妹妹。今天我太开心了。”大宝很激动,两只手来回地搓。
二嫂子又变成了缝纫机器人,刚坐下没几分钟突然站起来,对着我和大宝喊:“你们两个过来,帮我把缝纫机搬到橱窗前面,我不想再整天对着个大白墙了,以后累了也能看看外面。”
幺鸡不了解什么时候跑出去偷偷给二嫂子拍了一张工作照。照片里的二嫂子低着头,手里拿着做了一半的寿衣,头发花白而稀少。
“你看看,你还不同意离婚,这块儿露头皮的地方,就是你那个混账爹喝醉酒用酒瓶子打破的,你看多大的一块疤痕。”我也凑过去看照片,心里一阵难过,平时二嫂子对着墙,这块疤痕我们是看不到的。
我不想一个人和二嫂子一起回家,幺鸡看出我的心思,对着大宝说:“反正我也是个大闲人,不如跟着你们一起回去。”
到了二嫂子家门口,虽然有我和幺鸡一左一右保护,她还是在门口深深叹了口气,大宝拿钥匙打开了门:“爸,我妈被我请回来啦。”
秦二哥系着围裙从厨房走出来,看到我和幺鸡,脸阴沉下来:“回家还带着保镖?怎么就带两个女的?那些个身强力壮的男的怎么没来?”
我和幺鸡还想着要不要换拖鞋,二嫂子就已经穿着鞋走进了卧室。她打开衣柜,拿出一个红色的包袱,打开看了看又重新系好。
我打量着二嫂子的家,秦二哥的诚意与我想的不太一样,饭桌上只有四个菜,有两个还是类似火腿片的凉菜,我感觉他只是想让儿子把人骗回家。
饭桌上只有两瓶啤酒,大宝给每个人倒了半杯,他举杯庆祝:“庆祝今天我妈回家,以后一家三口和和睦睦,不打不闹每一天。”
幺鸡坐我旁边,她低着头使劲憋笑,手里的酒杯有点摇晃。秦二哥把啤酒喝了,从厨房里拿出一瓶白酒,给自己倒满一杯,对二嫂子说:“今天我敬你一杯,和你过了半辈子,还是头一次知道你也会打人。别以为你有人撑腰,就能翻了天,我让大宝请你回家,就是让你知道,这个家谁说了算。”
敬酒词说完,秦二哥一口喝完杯里的白酒,我和幺鸡对视,眼神里就一个意思:保护二嫂子,咱们赶紧撤。
可还是晚了一步,秦二哥突然把喝完的酒杯砸向二嫂子,等我们反应过来,杯子已经砸碎在墙上。
大宝挡在秦二哥面前哀求:“爸,您怎么答应我的?您说等我妈回来,您承认错误,以后好好过日子。”
“我不这样说,你能帮我吗?我今天就是要好好修理一下这个臭娘们,看我今天不打死她,以前还是打得轻,没长教训。今天我要好好教育教育她。”秦二哥手里不知道何时多了一根木头棍子。
他看到大宝挡在前面,拿起棍子打在儿子腿上:“你该不会是也不听我的话?那我连你一起打。”
幺鸡和我拉着二嫂子的胳膊往门外走,可她那股子牛劲儿又上来了,依旧坐在椅子上,对着大宝冷静地说:“大宝,你太不了解你爸了,他已经不是以前的秦二哥了,赌博和酒早就改变了他这个人。你看清楚,我每天都是这么过的。”
我上了电梯,挽起二嫂子的胳膊,她抱着大红的包裹,对着我笑了笑:“小美,我没事儿,一切都过去了。”
二嫂子把大红袄改了改,下午来到医院,把大红袄打开,放在杨大爷面前,老人又哽咽了:“人一老,眼眶子就浅,你们别笑话我。我年轻的时候,只在父母去世时哭过,没想到老了以后,一想到很多往事,都会掉眼泪。谢谢你们,我和陈老哥感觉一样,虽然你们是寿衣店,但却让我们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那股子温暖。看你们对活人的劲儿,就知道对待去世的人一定会更好。我没什么家人,死了以后,就想……委托你们给我办场简简单单的葬礼。”
杨大爷轻轻抚摸着柔软丝滑的大红袄寒衣:“还要麻烦你们个事儿,你们晚上能不能在医院门口把寒衣烧了,天冷了,我老伴儿说不定在等着穿呢。”
我和我妈对视一眼,我们心里都清楚,但谁都没说出那句“我们是女子寿衣店,我们只服务女人”。
面对死亡的托付,作为入殓师是不能拒绝的。这是我很小的时候,跟着我爸去白事上玩就明白的道理。
我还清楚地记得,我爸说:“把尸体交给一个人,是世界上最信任的托付。”如今我和我妈都是入殓师,我们从始至终谨记我爸的话,认真送走每一位信任我们的逝者。
晚上8点,医院门口的路口,已经有很多人在烧了,地上一堆一堆的烧纸灰烬,都是一个一个对去世亲人的问候。
我和我妈、二嫂子三个人到了楼下,我和大爷打着电话,开了扩音。杨大爷住的楼层高,他站在窗户边能够正常的看到我们,但我还是开了录像。
杨大爷在电话里大声喊:“天冷啦,你冷不冷啊?我啊,半夜总梦到你,这是你经常念叨的结婚穿的大红嫁衣,你跟着我一辈子没享什么福,我一想起这些,就觉得对不住你……你收到寒衣穿上,记得托梦给我看看,我等着。”
随着杨大爷说话的声音,大红的寒衣一点点没入明亮的火光,在火光里变成黑色的灰。对于杨大爷来说是完成了一个心愿,对于二嫂子却是一次告别。不知道看着自己多年前的嫁衣燃烧成灰烬,她会是怎样的心情,我看向她,却只看到了重生,像是凤凰涅槃般的重生。
我妈怕大爷再犯心脏病,寒衣一烧完,我们就跑回了医院。到了病房才发现陈大爷也在,两位大爷正在相互安慰。
我们三个喘着粗气,擦着头上跑出的汗,没忍心打扰他们,二嫂子转过头,看着医院外的万家灯火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陈大爷和杨大爷因为争抢寒衣相识,处成了好朋友。一个星期以后,杨大爷出院,两家人相处成一家。
出院的第二天,两位大爷给我妈送来了一个更大的锦旗,这已经是我们收到的第三个。店门口的墙上已经挂满了一墙,红艳艳的,与寿衣店的肃穆风格形成了严重反差。
二嫂子终于和秦二哥确定了离婚,后来房子卖了,钱全给秦二哥还了赌债。这个可怜又可悲的男人,最终跟着儿子大宝去了上海。
初冬时下了第一场雪,我和幺鸡在门口扫雪,还堆了个雪人。幺鸡拍照发给丽姐,丽姐在视频里兴奋地大喊:“我明天解放啦,终于出满月了,我要打雪仗,还要堆雪人。对了,你们可要记得过来喝满月酒哦。”
我妈有点为难,寻问我和幺鸡:“咱们是入殓师,为了孩子好,这样的日子我们仍旧是别去了吧。”
幺鸡半天没出声,两只手冻得通红,她点了一根烟,狠狠吸了两口,突然抬脚踢飞了雪人的头,大骂了一句:“去,入殓师。”